夜半鬼惊人

—聊斋志异系列

尸变

欧阳军

 

    山东阳信县蔡店有个老头叫封特长,他在路旁开了一家客店,以方便来来往往行人的住宿。封家店的后面就是座山,山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坟墓,这是一座很大的山,经常会有许多怪禽和野兽出没,到了晚上山势掩映着的封家店,时常让人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虽然封家店处在这么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但生意却一直都很好,人们似乎不太在意夜里面从后山传来的怪异叫声,不过这又有些令人难以置信,因为那叫声实在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特别是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客人们根本就没有听到过这些奇怪的声音,这就更有些让人费解了,在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声音能够在旷野当中传得很远,总不至于这么多年来客人们一到晚上就全都睡死了吧?!封家店离县城也还有五、六里地远,但过往的客人们却都喜欢在这里落脚,因此封家店的生意总是特别地红火。

 

    一个冬日的傍晚,天才刚刚断黑,封家店门前的柱子上已经挂上了点亮的灯笼,灯笼是圆柱形的,灯光灰暗暗的,风一吹,灯笼随着北风摇曳着,灯光一闪一闪地照在红黑色的大门之上,显得特别地阴森和诡异。吴奘、牛二、郑辟和赵仁德等四人正从官道上往这边走来。他们是四个帮人运货的脚夫,吴奘是他们的领头,他们运货经常要经过这个地方,每次来来往往都是在封家店中落脚。吴奘见到天色已不早了,他就催促着大家赶紧地往店里走。当他们走进大门的时候,后山传来了怪兽的叫声,怪异的叫声在夜空中传得很远。同往常一样封家店天黑以后就见不到客人们的踪影,天只要是一黑,客人们就全都进到了各自的房间里去了,整个客店到了晚上总是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这次只有封特长一个人在店中打理着,这同往常又有些异样,不过吴奘等四人均未注意到这点,他们直接地上前同封老头打了个招呼,但封老头的气色似乎不太好,他无精打采地答应着他们,神色之中似乎还带有些疲惫和慌张。当封老头看清楚了是他们四人之后,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他们说整个客店的客房都已住满了,他叫他们最好还是另外再去找个落脚的地方。吴奘等人知道封老头所说的都是实情,虽然大厅到晚上显得有点冷清,但每间房间里面都住满了人,这同其它的客店相比虽然有些异样,但吴奘等人是常客,所以他们对此也都是见怪不怪。吴奘对封老头说:他们都走得很累了,而且他们到现在也还没有吃饭,因此只要有个地方能容他们四个人睡觉就行,他们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封老头似乎很长时间才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哦,哦,是这样啊”。接着他的人似乎又陷入到了一种沉思之中。屋子里有好一阵就这样一下子就沉寂了下来,同吴奘四个人进门时的热闹相比,这时显得有些太过于安静了,真不知道这个时候满屋子的客人都在干些什么?吴奘等四人走得有些累了,因此他们四人都央求封老头能提供一个住的地方给他们。他们告诉封老头:只要能够睡觉就行,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抱怨的地方。他们对封老头说:他们走得都十分疲劳了,而且他们也还没有吃晚饭,所以在稍稍吃点东西以后,他们立刻就要去睡觉了。因为这些人都是些熟客,封老头听了以后,吱吱唔唔地答应了他们,封老头能够看得出来,这些客人们都面带倦容,弄不好他们一躺下,就全部都能够睡过去。封老头于是拿了盏灯,一个人慢慢吞吞地向后屋走去,灯光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也没过多久,他就提着一篮子的饭菜走了进来,他熟练地把饭菜从篮子之中取了出来,很快就摆好并且放到了桌子上。吴奘、牛二、郑辟、赵仁德等四人立刻就坐了下来,封老头一个人在旁边应承着,这虽然同往常相比有些异样,但吴奘等四人均没有在意,他们只顾自己吃喝着,四个人说说笑笑,顿时客店里面一下就热闹了起来。也就在这个时候封老头在旁边对他们说:他的儿媳妇昨晚死了,他儿子一大早就到城里替她买棺材去了,到现在也都还没有回来。四人在听了之后,都觉得有些突然,直到这时他们才感觉到了今天同往常不同的地方。不错往常一到天黑的时候,虽然客人们大多都不在厅堂,但封老头与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却通常都在。同时封老头今天脸上的神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带有一些悲伤。他们四人不免安慰了封老头几句,他们望着满是白发却又有些神伤的封老头,不禁心中有些感慨,他们都还在为封老头白发人送黑发人而心生惋惜,他们并没意识到这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更没意识到马上就将要发生什么变故?!封老头的神情此时显得有些木讷,他很机械地对四人说:“现在只有里面的一间房间了,但在这个房间的外厅,还停放着儿媳妇的尸体,因为我担心大家有所不便,所以才对你们说没有房间了,如果你们真的不在意的话,你们就睡在那里面吧”。这四个人没有过多地去计较这些,他们都是惯于出门在外的人,看到这种情形,他们反而回过头来安慰了封老头几句。不一会儿,他们四人都已经吃饱了,且四人均有些倦意,封老头也不多话,他拿起了一盏灯,领着四人直接就往里走。四周漆黑一片,连月光也都没有,他们五人穿过一条阴森的小巷,很快就来到了那栋房子的面前,而此时后山的怪叫声又响了起来,叫得让人心里面都有些发慌。不知是否是因为过于劳累的原因,这五个人一路上竟然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封老头把他们领进了房子,只见房间里面的桌子上放了一盏油灯,灯光十分的昏暗,在桌子的后面悬挂着灵帐,有一具尸体就停放在了灵帐的里面,尸体的头和脸被一张黄纸给盖着。封特长一句话也没说,四个人可能是因为太过于疲劳了,所以他们四人很木讷地跟着封老头直接就进了里屋,昏暗中他们的影子都印在了四周的墙上,四个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停放着尸体的房间。

 

    封老头不一会就离开了,他们四人也感到十分的疲倦,人一倒到枕头上就全都鼾声大作。整个房间和客店这时变得静悄悄地,只有他们四个人的鼻息声此起彼伏,而外面桌子上那盏油灯所散发出来的昏暗灯光,也随着他们的鼾声在不停地跳动着。赵仁德此时也已经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他好像听到外面的床上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他心里不禁感到有些害怕,他一下子就睁开双眼醒了过来,他发现其他的三个同伴都睡得很死,外面的灯光还在上下地跳动着。而在灵前的灯光下他能很清楚地看见灵床上的那具女尸,已经揭开了身上的被子和盖在脸上的黄纸,她竟然已经坐起身来,并且还已经下了灵床,正一步一步地向卧室走来。只见女尸的面色很苍白,显得有些惨绿之色,头额上还带着一条白色的丝帛。女尸一步一步地走近卧榻,并且俯下身来向睡死的客人们的脸上吹气。赵仁德的心中不禁大吃一惊,差一点就要喊出声来,但他害怕得已张不开口。只见其他的同伙全都睡死不醒,女尸俯下身来向旁边的同伙一个一个地吹了好几口气,情形显得十分的怪异。赵仁德感到十分的恐惧,他很担心女尸向他的脸上吹气,他偷偷地扯了扯身上的被子,并且把它盖在了自己的头上,他屏着自己的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偷偷地躲在被子里面观察着。没过多久,女尸果然又向他走了过来,呼呼呼地对着他的脸上连吹了好几口气,他被吓得有些魂飞魄散,不一会儿,他凭着他自己的感觉知道女尸已经走出了房间,而且很快他又听到了纸张嚓嚓嚓的声音,他壮着胆子探出头来,偷偷地窥视着,只见那具女尸又像当初一样僵硬地躺卧在灵床之上一动不动,而整个房间都显得十分的阴森和恐怖,赵仁德同时还感到有一股十分诡异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客栈。他内心当中害怕极了,他暗中用力地用脚踢了踢其他的同伙,但他们全都一动不动地没有任何的反应。赵仁德见到同伙都像僵尸一般没有任何的动静,心里面也觉得无计可施,他想与其守着一具阴森的死尸和三个叫不醒且又让人有点害怕的同伙,倒不如自己穿上衣服、夺门而去。想到这里,赵仁德马上就坐起身来,他才刚刚坐起来披好了衣服,门外嚓嚓嚓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见那具僵硬的女尸又站了起来,赵仁德此时已经恐惧到了极点,他很快又躺了下来,赶紧把头缩到被子里面。赵仁德在被子当中感觉得到女尸又走了进来,只见那具女尸俯下身来,连续朝着他的脸上又吹了好几口气,赵仁德甚至都感觉到了女尸吹气时脸上的惨绿之色和气体的污浊之味,但也没过多久,他又听到了灵床咯吱咯吱地作响,响声在寂静的园子之中传得很远。赵仁德知道女尸又躺了下来,于是他慢慢地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拿自己的裤子,慌慌张张地把它给穿好,但穿衣服的时候发出了轻微地沙沙沙的响声,赵仁德吓得魂飞魄散,他赶忙赤着双脚向门外跑去,但外面的房门是已经栓死了的,而女尸此时也已经翻身坐了起来,似乎马上就要过来拦住他,赵仁德这时吓得脸都变惨白了,整个人也都在发抖,他看到那具惨绿的脸和僵硬的尸体已经快要离开灵帐了,他赶紧很快地打开了门栓,没命地朝外面逃去。谁知女尸竟然在他的后面穷追不舍,赵仁德一边跑一边喊救命,但整个客店却异常地寂静,没有一个人被惊醒了过来,他本来还想去敲主人的房门,把他给叫醒,但一想到那个白发苍苍的封老头,他心中就有股异样的感觉,况且女尸在他的后面追得很急,他于是只好跑出了客店,并且朝着县城的方向没命地逃窜。而此时整个客店都被后山阴森地笼罩着,除了后山的怪叫声以外,四周全都死一般的寂静,只见一前一后有两个身影闪出了客店,而后面那个白色的身影却十分的醒目,这两个身影又一前一后地朝着县城的方向而去。赵仁德没命地在前面奔跑着,那具女尸竟然在后面紧追不舍,他一口气跑了好几里地,在县城的东郊看见了一座寺庙,并且听到了从庙里面传出来的敲打木鱼的声音。他赶紧跑到庙门外拍打着庙门,庙中的和尚在半夜里听到从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心里面也感到十分地惊讶,和尚觉得这件事情很出乎常理和蹊跷,所以他也不敢立即就把门给打开、并且把赵仁德给放进庙来。但转眼之间女尸就已经追到了门外,她同赵仁德相距得还不到一尺,眼见赵仁德这时的情况十分地窘迫和危险,他在仓促之中,发现寺庙的前面有一棵白杨树,树干约有四、五尺粗,他只好闪身躲在了白杨树的后面,并且利用这棵树来阻挡那具女尸。只见这具女尸的脸上惨绿发光,披头散发,一身素服,舌头还不时地伸缩和喷气,脸上的惨绿色也会随着因此而忽明忽暗,样子十分地人,赵仁德此时能够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到这时赵仁德才发现,女尸的舌头能很精巧地会意出僵尸害人的意思,而不停地喷出能毒害人的气体出来,原来这种人不人、鬼不鬼能喷毒气害人的僵尸就叫做“舌会主意”。当“舌会主意”从树的左边过来抓他的时候,他就没命地往右边跑,当“舌会主意”从树的右边来追他的时候,他又赶紧地向左边逃,在夜晚没人的旷野上,他们就这样相持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不停地在追逐和躲闪着,只见“舌会主意”那惨绿的脸上渐渐地有了些怒意,但是这时他们都已经感到精疲力竭了,“舌会主意”突然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而赵仁德气喘吁吁、汗流不止地靠在树干旁边,突然之间“舌会主意”忽地暴起,伸出两只手臂,隔着树干向他扑了过来。赵仁德吓得一下子就摔倒在了地上,“舌会主意”没有捉住他,两只手死死地抱着树干,僵硬地站在那里。和尚在庙里面一直听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没有了任何动静才打开庙门走了出来。只见赵仁德躺卧在树的旁边,当和尚用蜡烛照着他看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昏死了过去,只是在胸中和鼻息之间仍有一丝气息。和尚于是把他给背进了庙里,黑夜过去之后,赵仁德才渐渐地苏醒了过来。和尚给他喝了些水,然后望着门外的那具女尸,问他是怎么回事。赵仁德心中仍然还很害怕,他把所有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都说给了和尚听。这时晨钟已经敲响过了,天也已经蒙蒙亮,和尚望着白杨树的那边,果然发现了那具女尸,心中也十分的恐慌和害怕,他赶忙去报告给了县官。县官亲自带人到现场来勘查,并且命人把女尸的双手从树干当中拔出来,但女尸的双手抱着树干紧紧地,根本就拔不出来。县官走近来看的时候,才发现女尸左右手的四个手指曲卷如钩,深深地插在了树干之中,连她的指甲也全都陷在了树干里面。他于是又喊了几个人过来,这些人合力用劲一起来拔女尸的两个手臂,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两只手从树干之中硬拔了出来。县官不由上前仔细地查看了那些指穴,这时才发现树干好像被人凿出了八个深孔一样。“舌会主意”算是彻底地完蛋了。县官于是派出差役到封家店里去打探消息,而封家店正因为客人暴死,女尸失踪而吵吵嚷嚷、乱成一团,衙役们把所有的情况告诉给了他们。封老头等众人才跟着他们过来,把“舌会主意”的那具尸体给抬了回去。他们走进封家店的时候,后山的怪叫声又不停地响了起来,叫得众人心里面都有些发慌。封老头儿媳妇的尸体已经找到了,这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但给人的感觉又似乎是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庙中,赵仁德醒后流着泪对县官说:“我们四个人一同出门,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独自地回去,这样的情形怎么能够让乡里人相信呢?”县官虽然觉得这有些离奇,但他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件有点异常的诈尸案,所以他并没有过多地去想,同时也不想过多地去查。他在听完赵仁德的诉说之后,马上就给他开具了一份证明,并且赠送了鞋子、衣服和食物给他,好让他能够顺利地返回到乡里。赵仁德跟着衙役们来到了封家店去拿自己的东西,当他往后山看的时候,一排一排的坟墓清晰可见,封家店正是处于马克山石和西边坟墓完全的怀抱与笼罩当中,他此时也不禁地打了个冷颤,他似乎在心里面意识到了些什么,但此时天已经大亮,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太平和正常,封家店的客人还是像往常一样人来人往,人们似乎并不太在意夜晚所发生的一切。从表面上来看,封家店还是封家店,只不过仅仅又多了四具尸体,除了这个以外,一切都同平常是一样的,封家店的生意还是那么的好,但只有一个人除外,赵仁德此时心中十分的惊恐,他就是在恐惧和疑惑当中踏上了回乡的路。他走了很远才敢回头来看封家店的大门,也就在昨天晚上,他和另外三个同伙跨进了这扇大门,但现在那三个人都变成了三具僵尸,他不仅对昨天感到有些恐惧,而且对“舌会主意”也感到十分地疑惑,但当他忍不住又回过头去看封家店的时候,内心却又显得十分地恐慌,那扇红黑色的大门,似乎仍然还在不停地吞噬着来来往往的一切,就像是一张张得大大的红黑色血盆大口,而大门的里面还躺着那具“舌会主意”的尸体。马克山石的红色、西边坟墓的暗黑和那扇红黑色的大门,让“舌会主意”在疯狂了之后,就完全彻底地给玩完了。据确切的消息说封老头很快也就过去了,封家店慢慢地也就被世人给彻底地荒废了。封家店和“舌会主意”是彻底地玩完了,但是在那江湖之上,却又多了许多有关封家店和 “舌会主意”十分不好的记载、传言与笑话…。

 

欧阳军

二00五年三月五日于庐陵家中

注:

1、夜半鬼惊人—聊斋志异系列,均是由蒲松龄所著的《聊斋志异》当中的故事而改编的。

2、此故事是经过作者的深加工和对情节合情合理的改编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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